【转】过中秋

中秋，那必然是有个诗思罢，然而我没有。我向来就没有诗思，而且以此著名，曾蒙见笑于姐姐妹妹之林，说我不喜欢花，不喜欢听鸟叫，“奇怪，你这个人不喜欢看花！”我这个人大概有什么标记应该是喜欢着花的了。小姐们不小心的地方我倒喜欢留意，岂是留意，常常不幸而注意到了罢了，有一回雨打梨花之夜五龙亭上我看见一个人儿喝柠檬水喝得太不好看。

今年的中秋又特别没有诗思，简直杀风景得很，不说别的，此刻拿起笔来忽而写下这么一个题目，不禁有一点儿慌张，怕人家要打倒我了，说我有什么趣味了。如今国历之下，这个废历之节，连邮政局里拿了汇票都可以去取钱。于是又很有点儿怏怏然，我也有一张汇票前一个礼拜已经取回来了。这又为什么怏怏然？我说话总是喜欢这样胡里胡涂的。

我总是打算盘，打算怎样的过一天，过一月。然而中秋的前一日，黎明即起，揩一揩眼矢，知道明天就是佳节，盥漱甫毕，人不知鬼不觉，出城下乡去玩了。倘若不是跑得快，也许没有去成。然而终于是在乡下走路了。实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坐在车上很快乐的。记得有一回有一人问我，那时我也是为什么下了一趟乡回来，他不知为什么以为我一定是骑驴的，说，“你是骑驴子罢。”其实我是坐人力车。路上也总是想大大小小的事，关于自己，关于自己以外。碰见拉车的，或是他的年纪大，或是他的气力小，拉得费气力的令人难过，也是不能安然的。今天格外的不能安然，想，我如果到了这地步，那我一定要败于自然罢，决不败于人。这就是说我可以跳到大海里去，或者禁食而死。这就是说我知道我敌不过自然之律，水可以把我湮没，不营养生命就要灭亡。我决没有一个为人所屈服的意思。这都是见笑的话。这都是实话。我如果为得做文章，那一定说得大方多了，可以找不出毛病来。那也不就是假话。这几日恐怕是因为受了一些刺激，所以心绪颇不宁，乱思想。好比前日在一位友人处听到一位青年的谈话，他刚从警备司令部释放了回来，备谈那里面的情形，恐怕都是中国所特有。别的不必说了，有一件令我注意。他说那施刑的是一个老头子，他的老婆，他的儿子，他的儿媳妇，都在里面做同样的事。我想，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的父亲，恐怕也是子孙相传的。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可耻的是中国的文人。他们自己不意识，其实他们都是自居于俳优之列，总仿佛有一个什么应该养活他们。我走在路上我颇凛凛然，我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生活。在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里，什么是我的合理的生活呢？我想那应该是自己耕种。说实话，我是赞美和尚生活的，但那也应该在合理的社会里才为合理，物质文明发达，大家的工作都是大家的快乐，不是牛马，那可以让他在那里修行了，否则八股的鼻祖韩昌黎公所骂他们的也不无是处。在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里我想我还是应该做一点什么工才对，求以自给。至于艺术，那只能算是你自己还能够游戏。你自己明白道理，能够心安，然后不妨自足，人家责备你，笑骂你，你自然能够原谅他，如果他实在是粗暴，卑鄙，你也可以耻笑他。可恨我从小就没有养成一个操作的习惯。

我在这些思想之下到了香山，这个地方我很熟，所以一点也不觉得新鲜，到处都感到干燥极了。我本不是有意来玩的，干燥也就干燥而已。太阳落山时，我走到卧佛寺去“看我的一位朋友，我打听得他昨天或是前天也下乡来了。不巧他到外面游逛去了。我怅惘。去年也是这时节，我也在西山小住，他也在卧佛寺，我去访他，他则已进城矣，我曾写了几行字寄他，有云：“抚诸松而徘徊，忆君君不知。”回头一个人沿马路走，望见山上红叶，也因为看熟了，不见怎样了不得，确也还好看。回头打个电话进城，受话者责备我为什么跑了，催我还是回来过中秋，并说他们已经关了一月饷，有酒有肴哩。盛意不可却，中秋之日，正午，我又进城来了。真是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归途，过海甸，车夫走的是小道，天气热燥，我又是一阵一阵的乱想。道旁看见一座坟，碑刻“大清庚子之变殉难烈女陈四姑之墓”，我烦燥得难堪，恨不得一脚踢翻了牠。我在我的故乡，“节孝牌坊”是看得很多的，还没有看见“烈女”！这个该咒诅的什么！一路上一阵一阵的土，干燥已极，把我闷死了。进西直门，又看见两个不是人的女人，小脚，满脸胭脂粉，真是白日见鬼，我一看她们的服装我知道这都是住在万牲园往南有名叫黄土坑地方卖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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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集(套装全6册)
王风